一个畸形的会议室，似圆还方，厚重的窗帘和破烂的会议桌，假皮座椅露出剥蚀后的斑驳肮脏的白里子。参加会议人员的神情兴奋，但，气氛沉闷。

这是研究年终分配的会议，在大学里，分配就是哄抢，谁强势、谁闹得凶、谁掌握着话语权，谁就分得多。温文尔雅的、放不下面子的、弱势群体没话语权的，差不多就是象征性地得一点点。

阴彩阳就是掌握着话语权的代表，作为教授，收入高得连没当过教师的都流口水，当过教师，特别是当过大学教师的，更知道个中滋味，只要教授要发言，其他人就只能噤若寒蝉，无条件地洗耳恭听。

阴彩阳果然一出声就语惊四座，她说:“我就是个穷人，”大家倒吸一口凉气，你都是穷人了，我们不就乞丐不如了吗？她再重复一遍，“我就是一个穷人，穷人就说穷人的话，穷人对每一分钱都很在乎。首先，我认真研究了研究，我们教授的收入有一种合理避税的方法。”然后她就各种狗血地介绍如何分割发钱，就可以钻税收的空子，既损不了国家——国家这点税可以忽略不计，又有利于自己。听得其他人如坠五里雾中。根据她的思路，大家纷纷拿出纸笔或掏出手机，一阵忙活，所谓一阵，何止两三个小时，因为是文科学院，大家都长着文科脑袋，虽然自恃智商比所有人都高，但遇到数字运算时，满脑子都装的豆腐渣，同样的运算方式，得出不同样的结果，同时又一个比一个雄辩，口水乱溅，吵吵说自己才算得对，互不相让，最终没搞懂阴教授的避税理论。

这时，一个大胆的后生斗胆冒犯阴教授说:“这样再争一年可能都没有结果，今下午一下午时间就泡汤了。我数了一下，全学院不过6个教授，我们先不讨论要纳税的穷教授，重点讨论不必纳税的富老师，比如月光族们，资历浅、职称低，还有合同工，干的具体工作很多……”

“打住打住，”阴彩阳教授说，“汪老师，我知道你又要说多劳多得那一套。搞清楚，这是大学，不是劳务市场，大学靠什么说话？靠教授，换句话说，教授才有发言权。靠体力吃饭那是劳务市场，你说他们具体工作做得多，但做的是什么工作呢？简单劳动，都是有得活干，没得钱挣的工作啊，那叫劳而无功。”

“我觉得这才是我们这个分配会的意义和目的。”那个被称为汪老师的说，“都是学校的工作，有岗就该有钱，怎么算劳而无功？正是分配不合理，才要讨论啊。”

“大学里没有这个先例。”阴教授说，“连教授都不是你还谈钱！岂非拐棍倒着拄啦？真是咄咄怪事！连税都没资格交的有资格谈分配吗？说大了，给国家丢人，往小里说，真没脸称自己是公民。”

被阴教授取消公民资格的人太多了，在羞愧之中，会议陷入僵局。

“我们都是文化人，”依然是阴教授的声音，“文化人就说文化人的话，我们读那么多书干什么呢？就是为了明理嘛，所以说文化人比任何人都讲道理。”她咽了口唾沫，继续说，“我今天就来说说这个理，我晓得有人觉得我们教授拿的工资高，可那只是在我们学校呀，和外校相比呢？我们这些教授不过是其他大学教授的零头，前段时间我们不是在校长带队下去考察过吗？那些重点大学教授比讲师高几十万都正常得很。”

“你想高几十万呢？我们一共就80多万，60多个人。”

“我也不是不考虑我们学校的实际情况，我建议教授们就吃点亏，让一步，每人十万，剩下也还多达二十余万，一般教职工哪怕平分都能过上个肥年了，我也不去眼红他们。”这个方案很容易就通过了，因为行政几爷子都是教授，其他人总觉得有些不对，又不知不对在哪里。

这天阴彩阳在食堂里吃饭。她习惯于选最偏僻的地方坐，人们也晓得她是个怪人，主动回避，不和她坐在一起。因为学校食堂米饭和泡菜是免费的，由就餐者自己盛，吃多盛多，吃少盛少，管饱。阴彩阳呢？就钻了空子，只吃米饭和泡菜，不买其他菜，一分钱不花，合理吃白食，就像合理避税一样，据说只有她这种绝顶聪明的教授脑袋才想得出这一妙招。她还是那句话：“我就是个穷人，穷人就说穷人的话。”

“富日子紧过，”她对她儿子说，说来也怪，她居然有儿子，她说，“你妈穷过，穷人是没有人同情的，妈通过个人努力能挣到钱了，而且基本算得上有钱人了，才明白穷人是不值同情的，有人研究，穷人变富后更看不起穷人，我真心认为是真理，穷人，要么你就变富，要么你就让人看不起。节约是妈的好习惯，我为什么舍不得吃菜？因为我时刻提醒自己，不能变穷。”但她儿子早就不跟她住一起了。

这天阴大教授津津有味地就着泡菜下完干饭，就听见外面闹哄哄。消防车呼啸着，两里开外，有处冒着浓烟，直窜云霄，应该是谁家失火了。

“阴教授，在你家那个方向……”有人关切。

“你们家才着火，你们所有家都着火。”她怒目与人相向，她觉得人家在诅咒她。真是好心当成牛肝肺。

但她还是漫不经心地往家里走了。半小时后，走拢火灾现场，她才哭天无路，着火的正是她家。

起火原因不明，但有一点是确定的，她经不起打击得了失心疯。她疯狂地扑进已经烧光的家里，想从床底掏出什么来，可惜掏一层是灰，掏两层还是灰。

后来她丈夫和儿子才证实——其实是前夫，由于忍受不了她的怪癖，丈夫早和她离婚，儿子也宁愿和父亲住——父子两个证实，她掏的是钱，因为银行存款负利率，她觉得存钱不可靠，“穷人就说穷人的话”，一发了钱，她就取出来，方方正正打好捆，用编织袋扎紧，放到床底柜里，三天两头揭开看看，觉得这样才心里才踏实，而今天，一把火烧个精光……

现在的阴教授，班也不上了，年终分配也不管了，每天大街小巷窜，就重复着自语：“我就是个穷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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