床单是白色的、枕套是白色的、被子是白色的，一切都凝固在白色里，马文革躺在病床上，面无表情，一切都静悄悄的，只有钟表的的滴答声和输液管里的液一点一点地滴落，马文革怎么也睡不着，思绪乱七八糟地在脑子里打转。

医生告诉他，得了肝癌，还有半年的寿命。

一切都是意料之外的，又好像都在意料之中，冥冥之中，总有一双眼睛一直在注视着他，那是一双秀美的眼睛，眼神里满是忧怨，这双眼睛像藤蔓缠绕着他的心，那是谁的眼睛，是娟子的眼睛，他的思绪回到了二十五年以前。

那时候，他刚二十岁，意气风发，以优异的成绩考上了北大，是三水湾的状元，那一年，乡亲们打着腰鼓送他，白毛巾、红绸子、那咚咚的鼓声至今还在耳边回荡，那一年他和一起长大的娟子成了亲，娟子比他小两岁，温柔秀气，尤其是那双眼睛，清澈的就像月牙泉，笑起来像天边弯弯的月亮，这是他们的村花，是百里挑一的美人，娟子想明年也考到北京，和他不分开。

大学生活新鲜而愉快，时光悄悄地溜走，转眼半年过去了，一封加急电报打破了平静的生活，“父，病危！”，他马不停蹄地回到家，才知道，父亲为了给他攒学费，上山开石头，不慎从山上滚了下来，抬到家的时候已经断了气，无限的愧疚、心疼席卷着他的心，他不想念了，想回家务农，孝敬母亲，旁边的娟子劝他，考上北大不容易，是全家人的指望，不就这几年日子不好过吗，娟子说，她不考了，她给他挣学费，替他孝敬母亲，支持他读书！那一刻，他的眼里充满了感激的泪水，娟子的眼里全是坚强和自信。

娟子用柔弱的肩膀支撑着这个家，白天下地干活、喂猪、养鸡，晚上绣花做手工，娟子心灵手巧是出了名的，隔三差五到集上去兜售自己做的绣花香囊、绣件，不一会儿，就抢购一空，娟子既能挣钱，又会攒钱，日子慢慢有了起色，又过了两年，他们的儿子祥子出生了，长得白白胖胖，尤其那双眼睛完全继承了母亲的神韵，十分灵秀，像会说话似的。

转眼快毕业了，这一天，班上的“公主”陈阿娇突然找到他，问他毕业有什么打算，还说这些年一直暗恋他，说如果他愿意，可以到他爸爸的公司来，担任总裁助理，将来他爸爸老了，公司就是他的，看着陈阿娇绯红的脸，他不知道怎么回答，他说，他要想想，过几天再回答她。

晚上，他辗转反侧夜不能寐，一边是陈阿娇父亲的大公司，一边是娟子和儿子，一会儿是功成名就的自己，一会是娟子哀怨的眼神和儿子的哭声，哎！选择是最痛苦的，选择也是最无奈的，最后他做出了连他自己都不相信的选择，和娟子离婚，娶陈阿娇。

那一年他二十四岁，他不知道如何向娟子开口，“娟子，快毕业了，我想找个好工作”他不住地搓着手，眼睛一直盯着眼前的地面，不敢看娟子的眼睛，“太好了，你毕业，在北京找个好工作，我带着咱儿子和咱娘一起和你去北京，我也找个活干干，听说在北京当保姆可赚钱了，这样咱们全家就永远不分开了。”娟子的眼里亮亮的，满是对将来的希望，“这，我不是这个意思”他继续搓着手，不知道怎么说，“那你是什么意思？”娟子很诧异地问，“我有一个同学，让我到她爸的公司做总裁助理”，他结结巴巴地说，“太好了，你们同学心眼真好，这么能帮你，可得好好谢谢人家！”娟子继续说着，眼睛里满是感激，“我们同学，不用谢，只是，只是|”“只是什么，快说呀，”“只是想让你和我离婚！”娟子此时愣住了，眼睛直瞪瞪地盯着马文革，这时候，她好像刚从高高的云端里掉了下来，足足有两分钟，一片沉寂，就像过了两年那样漫长，“文革，到底怎么回事，说说吧”马文革把心里的想法说了出来，娟子低着头，咬着嘴唇，大颗大颗的眼泪从眼睛里滑落，他爱眼前这个男人，她又不认得眼前这个男人，时间凝固了，她不知道怎么办。

婚还是离了，他忘不了娟子离开民政局时的眼神，那双眼睛里满是忧怨，儿子挥着小胖手和他再见，不知道这就是永别了，那双忧怨秀美的眼睛，一直出现在他的梦里，很多年都挥之不去，这是心债。

最后一个知道离婚的，是母亲，母亲失声痛哭，骂他忘恩负义，在她脸上重重地打了一个耳光。母亲说什么都不愿和他到城里去，母亲说，这辈子她就一个儿媳妇，就是娟子。

他悻悻地离开了，离婚并没有使他变得轻松，心里反而像背了个大包袱，负罪感没有一天不咬嗜他的心。

如愿和陈阿娇结了婚，如愿地成了公司的总裁，过上了锦衣玉食的生活，陈阿娇就像公主一样对他吆五喝六，他在陈阿娇眼里就是一个乡下的奴才，陈阿娇就是他的救世主，他伺候女皇一样地小心翼翼，还记得，结婚不久，陈阿娇怀孕了，他喜出望外，终于要有自己的儿子了，他的心里燃起一丝希望，陈阿娇开始呕吐，每次一吐就狠狠地用手掐他的胳膊，说这都是他给她带来的痛苦，他忍耐着，他好像能感觉到，他的儿子正向他走来，这样的日子过了二十天，他回到家，看到妻子在床上躺着，表情很痛苦，他赶紧过来，给她倒了杯水，妻子告诉他，怀孕太痛苦了，她把孩子做掉了，他听到了，五雷轰顶，一种想爆发的冲动，但是他还是忍住了，他没敢发作，他对以后的生活绝望了。

这种外表光鲜，内心痛苦的日子在一天天地折磨着他，他渴望回到从前，回到娟子身边，那有他的儿子有他的母亲。

他有钱了，但是他并不快乐，多少次他梦里回到了三水湾，回到了他的亲人身边。

在医院里住了一段时间，病情稍微稳定了一些，他想做自己自想做的事，那就是回老家，看看家乡那些亲人。

那一天，他回到了久别的三水湾，踏进村口的那一刻，他有了一种回家的感觉，故乡这些年，已经改变了很多，已经变成了一个乡村旅游的景点。村民们把窑洞修葺一新，安塞腰鼓成了迎接远方客人的一种表演节目，老少爷们脸上放着光，再不是二十年前面黄肌瘦的模样，快走到自己家门口的时候，正赶上办喜事，穿戴整齐的新郎新娘正在拜见长辈，坐在最上方的不是娘吗？他看到娘正笑着，脸上的皱纹都乐开了花，接着拜父母，他看到了娟子，对！那正是娟子，她还是那样漂亮，只是鬓边有了几丝白发，但是双眼中没有了那种忧怨，而是一种久经磨难的沧桑和坚毅，她笑着，满脸幸福，他看到了娟子身旁的那个男人，大概就是娟子的丈夫，是个身材魁梧，模样憨厚的男人“爸爸”是儿子叫那个男人吗，那个男人腼腆地笑着，眼里满是慈爱。

他看着看着，眼里满含着泪花，说不清，这泪花是甜的还是苦的，他慢慢地向外走，他的亲人都过得很好，那一刻他放心了，他的心债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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