学校操场东面的半坡上站立着一颗碗口粗的柿子树，或许站立的时间太长，主干已经呈半蹲的人形，顶部长着几根稀疏的枝桠，执拗的伸向天空，冬日里，迎着风雪，更显得遒劲悲壮。

每每看见这棵树，我的记忆总被拉回到二十年前。

那年九月，我和所有同学一样背着被褥、洗漱用品和一周的口粮，怀着好奇与渴望走进了这所全镇唯一的中学，开始了三年的初中生活。

刚到这所学校，一切都是新的。三米见方的木质双开大门古朴雄浑，门头悬挂的魏体“新铺中学”四个字劲拔厚重。伴着熙攘的学生进的校园，一幢刚刚竣工的三层教学楼便抢进自己的视线，矗立在眼前。学生自然多，十二个班一千余人，升旗集会只见的一大片黑压压的脑袋，那阵式，没有足够的气场和威力是瞒不住心怯的，我亲见的有老师训话时，手不停地哆嗦。老师也多了好几倍，直到初三毕业，有好多老师我竟然不知道姓啥。

我们班的班主任是一位从教十余年的男教师，姓刘，中等个子，微微有点发福，三七偏分盖不住略显谢顶的光亮头皮，目光平和而仁慈，像一潭幽深平静的湖水，我总觉得就算一头暴烈的狮子在他沉静的眼眸下也会温顺的俯身而卧吧！

或许是他的温和，全班学生对他都没什么惧惮，这也就铸成了我的第一次犯错，这个错与操场边上的柿子树有关。

那是临冬的一个午后，阳光清澈而透明，我能清晰的看见空中翻飞的蚊虫留下的痕影。一切都懒洋洋的享受着难得的太阳的余温，草是萧索了，枯缩的没有一点生命的活气，满山遍野都是掉了叶子的树木，它们的枝桠把天空割裂的支离破碎。

离上自习还早，出去转转吧，就当给自己的心情休个假！我怀着豁然的心情出了学校后操场门，操场东面半坡上那棵几近歪斜的柿子树上还缀着几个红艳艳泛着亮光的柿子。在满目的灰黄里，那几个缀着的家伙，实在太诱人了，味觉被打开，我不停的咽口水。

四下里静悄悄的，操场上没一个人，去摘一个吧，可又不敢，不去吧，嘴又馋。“老家柿子多得是，送别人都不吃。”我自我宽慰着爬近了那棵柿子树。那是怎样的一棵树，树干不高不直，呈蹲坐姿势，活像扎着的马步。树顶短秃，断痕周围隆起大小不一的瘤包，这棵树一定有隐秘的身世，是天灾还是人祸？靠近断秃处，稀疏长出了三根胳膊粗细斜分的枝桠，树上已没有一片叶子，只剩下十余个被鸟雀啄食过的红艳艳的柿子在枝头泛着红光。

我揪着树干，身轻如燕，身法似猴，农村孩子谁没有这等上树的身手？

三五个亮堂堂的柿子瞬间成了自己的口中之物。翻身下树，我还得意于刚刚入口的美味，那甜，如蜜丝滑，那味，如酒甘洌，那爽，如香沁脾，真后悔自己那狼吞虎咽的老猪样！

后来，柿子树主人吴姓人家找来学校。

再后来班主任刘老师也进了校长的办公室。

我想象得到刘老师在兴师问罪的主人和暴跳如雷的校长面前站立的姿势，一面应如蹲坐的柿子树主干，一面应如孤绝凌空的枝桠吧？事态的平息是以刘老师十元钱的工资为代价的，天啊，刘老师当时每月才九十多元钱的薪酬！

可我不敢吱声，在这个把品行看得高于一切的年代，我的行径至少也会落得被当众点名批评张贴布告的。而刘老师为了我，一个学习一般的农村孩子所做的争取与努力，那是绝对忽视了尊严和金钱的筹码的。

从那以后，每次见到刘老师我都躲着，他的语文课我更是埋着头如坐针毡，急急地盼着下课。这种歉疚让我寝食难安，我想给刘老师承认错误请求原谅，有几次嗫喏着话刚要出口，却被刘老师岔的远远的，仿佛什么事也没发生过。我心里明白，刘老师的故作不知，是在保护我这个农村孩子脆弱的自尊。他的爱是风过无痕的，他不想让他的爱，成为我心里的负担。

我开始努力学习，先前落后的总成绩也一步步提高到班上前五名。我想，我只有拿自己的进步来偿还对刘老师的愧怍。

遵从于心灵的呼唤，几年后，我未加思索报考了师范。毕业后竟又回到了这个对我有恩的学校，与刘老师做起了同事。

上班的第一天，我急切地去拜望刘老师，老师比先前苍老多了，鼻梁上多了一幅眼镜，见了我很激动。我们聊了很多，教育教学、社会人生。我又讲起了那件事，但他肯定的说：“何曾发生过那样的事！”临走时，刘老师扶扶眼镜，说:“安文啊，教育需要的是良知。爱是教育的根本，尊重是教育的底线！心里装着这些东西，你才会成为一个好老师！”语调诚恳且凝重，激动时还高扬起枯瘦的手臂，看着他的样子，我不由得想起那棵孤决站立的柿子树。

二十年过去了，那棵柿子树至今依然傲然守望在那里，刘老师早已退休，我也送走了一批又一批学生，尽管没能修炼成刘老师祈愿的好老师，可我始终秉持着爱和尊重这件神器，努力像刘老师一样将大爱融进魂灵，化为一种精神和风骨，润物无声。在当前芜杂的教育环境下，所幸没有给学生和家长造成大的过失与伤害，这一定与刘老师有关！忽然间想起了三毛的诗句：

如果有来生，

要做一棵树，

站成永恒，

没有悲欢的姿势。

一半在尘土里安详，

一半在风里飞扬。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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