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7年4月17日下午五点，奶奶走了。听到奶奶去世的消息，我惊了一下，随即便镇静下来。心隐隐作痛，可日常生活依然有条不紊地进行着。依旧洗脸刷牙，依旧穿衣吃饭，只不过之前是奔赴单位，现在却是赶往老家。

83岁的奶奶去世，可以说是意料之外，情理之中。奶奶脑血栓瘫痪在床17年了，十几年来除了行动不便，体质却还好。可这半年来身体一点点衰弱起来，一个小小的感冒，都会引发肺心病，让她呼吸困难。更让人伤心的是，奶奶向来头脑清楚，就是患病后脑力依然强劲，精明劲儿不输年轻人。多少年前见过的人，陈芝麻烂谷子的事儿，奶奶都记得清清楚楚。人情世事的道道儿，奶奶坐在床上也能给人指点迷津。可这半年来，奶奶竟糊涂起来，只认得身边的亲人，其他人却不认得了。一直给她看了20多年病的村医来看她，她却笑着摇头说不认识。虽然有种种迹象表明奶奶的衰弱，可是奶奶一直胃口不错，气色很好，就这样离去还是让我们很是不甘和遗憾。

奶奶的葬礼按村里的土葬习俗有条不紊地进行着。门外空地上支起做饭的大锅，锅上冒起了热气，厨子们事不关己地忙碌着。灵堂前吊唁的人送走一拨，又来一拨。侧屋里，家里的女眷一边扯着孝布，一边絮叨着奶奶生前的事情。奶奶的一生在杂七杂八的唠叨中，逐渐明晰起来。

奶奶一生经历了三道坎儿：幼年失怙、三胎女娃、中风偏瘫。她出生在定州市开元镇戴家庄，在她很小的时候，她的父亲就去世了，她的母亲带着她改嫁到切庄。她的母亲生完她之后，失去了生育能力，便和她的继父抱养了一个男孩。爹不是亲爹，弟弟不是亲弟弟，奶奶真正的亲人只有自己的母亲。幸好她的继父为人忠厚，视她和抱养的男孩为己出，精心抚养。20岁左右奶奶便嫁给了爷爷，22岁，25岁，29岁分别育有一女。三个女儿，没有儿子，在当时封建思想浓厚的农村是很受歧视的，这种歧视是有现实基础的——在体力活儿为主的农村，男劳力少意味着生活要比别人艰难一些。可别人提出用一个男孩换走她最小的女儿时，奶奶一口回绝。奶奶含辛茹苦抚养孩子成家立业，有了孙辈，在颐养天年的年纪却中风偏瘫。所幸三个女儿生性纯良、极为孝顺，在床边悉心照料，有钱出钱，有力出力，奶奶的晚年并不凄苦，可以说比村里大部分的老人活得温暖许多。

聪慧的大脑，钢铁般的意志，让奶奶把人生中的坎坷活出了别样的风采。

奶奶家世并不是很好，父亲早逝，母亲改嫁，生活贫苦，可她并没有林黛玉式的自怜自艾，而是抓住时机，武装自己，向朝她冷笑的现实生活亮出自己的牙齿。奶奶积极参加村里扫盲时开办的夜校，白天劳作，晚上识字，仅仅十几天便能通读报纸。识文断字有能力，奶奶便成了村里的女干部，16岁入党，管管教育、卫生之类的事情，日子过得还算可以，用奶奶自己的话说就是“没挨过饿”，这在全民饥饿的时代自然是难得的。

20岁出头，奶奶嫁给了在新乐农机公司上班的爷爷。爷爷为人忠厚木讷，有浓厚的凤凰男色彩，对自己老家的大家庭极为慷慨。爷爷在县城上班，奶奶一个人在爷爷的农村老家，与爷爷的老家人斗智斗勇，在不被爷爷支持的情况下，勇敢地捍卫自己小家庭的利益。为了改善家人生活，奶奶卖过帽子、针线、化妆品，最后一个人做起了卫生用品的买卖，收入直逼甚至超过上班的爷爷。在那个极不重视教育的年代，奶奶大力支持女儿们的学业，三个女儿全部高中毕业，通文识字，当老师，做买卖，对奶奶孝顺有加，让有儿子的人家都羡慕不已。都说强龙压不住地头蛇，可奶奶愣是单枪匹马带着三个女儿在异乡他村立稳脚跟，让整个家族乃至全村人不敢小觑，赢得了村里“四大能人”之一的称号。

野心勃勃的奶奶原想着岁数大了就在村里开个小卖部，安享晚年。谁知天不顺人愿，奶奶65岁患病脑中风。村里生活在底层的人们大多草芥般生，草芥般死，患病偏瘫的老人更是如此，病魔的折磨、亲人的凉薄，让他们如“活死人”般麻木地任凭病魔肆虐，听天由命地等待死神的宣判。有些心灵脆弱怕麻烦人、怕被人嫌弃的人直接精神崩溃，迫不及待地自我了结。从病后拄着拐杖在村边转转到在屋里大小便自理再到躺在床上大小便需要人协助，病魔一样无情地地侵袭着奶奶的阵地。可强悍的奶奶寸步不让，从不轻言放弃，一点一点为自己调动“生”的资源，增加生命的长度。患病后奶奶一直坚持定时定点按摩，舒活筋骨，17年来除特殊情况几乎雷打不动，还为自己编了按摩曲儿，就在去世前几天自己已无力按摩，还让小姑替给自己按摩。老人都怕寂寞，被困在屋里的生病的老人更是如此。奶奶一点也不玻璃心，不怕麻烦人，也不怕被人嫌弃，一看见有事儿来我家的村里人，就会执拗地在窗边一遍遍呼喊他们的名字，邀请他们来自己屋里坐坐，就算被人拒绝了，也丝毫不影响奶奶下次喊人的热情。一些奶奶平日里瞧不上的村里的闲人、老光棍儿，奶奶也会和他们有一搭没一搭地聊聊，了解一下村里最新的消息。十几年来，奶奶一向脑力强健，我家人出门向来不用锁门，因为村里人都知道奶奶虽然只能坐在床上，可脑子和眼睛灵光着呢。

命运无常、病魔无情，多少人在命运和病魔面前战战兢兢、俯首帖耳，以求得到庇护和豁免，可最终又有几人能逃脱这红尘宿命？与其这样，倒不如像奶奶这样，拿着自己并不厉害的武器，勇敢地站起来放手一搏，即便注定失败又怎样，战士般的靓丽身姿，生机勃勃的昂扬斗志岂不比缩在角落的一团好看得多？！命运、病魔，给我们无边无尽的无力和阴寒，而奶奶这样的人们让我们感觉到了些许力量和温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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