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离开故乡，蜗居城市，一晃二十多年。虽然离老家不远，但是作为一名长年累月工作在一线的铁路客运职工，每逢春节，在举国同庆、万家团圆的时候，恰恰是我们工作压力最大、业务最繁忙的“春运”，所以这么多年，真正陪父母一起团聚过春节的机会屈指可数，我总是赶在年前或节后回家，来去匆匆。

赶大集、贴窗花、扎灯笼、穿新衣、走亲戚、扭秧歌、看皮影戏……故乡这些过年的场景曾经让我的童年和少年时代如夏花般绚烂,它们铭刻在一个十六七岁就开始离家的孩子心头,历久弥新，一直都那么光鲜,那么沉甸甸……

今年难得有假期，正好陪父母好好过个年。回去那天是腊月二十八，母亲一大早就打来电话,询问几点到家。车行至半路，天空突然飘起了雪花，纷纷扬扬、大如鹅毛。快到家了，离得老远，我就看见父亲和小侄儿在巷口伫望，头上、身上已是白白一片，“二姑，我们等了一个多小时了！”小侄儿兴奋地跑过来，望着年过七旬、在白茫茫的天地间快站成“雪人”的老父亲，我心疼得差点掉下泪来。记忆中，最难忘的就是父母的伫望。小时候，农村孩子喜欢成群结队地四处疯玩，我们常常玩得忘了时间，到了饭点也不知道回家，母亲总是把饭菜热在灶上，在家门口一次又一次地呼唤、伫望。上中学时有早、晚自习，每天天不亮母亲就送我到巷口，叮嘱路上小心之类的话，然后目送我上学，晚上十点多回家，父亲准会在昏暗的路灯下焦急地张望，他们起早贪晚地陪了我整整三年，风雨无阻。后来去石家庄上学了、来秦皇岛上班了、回家了、又走了……就这样，我周而复始地从父母一个伫望里走出，然后又回到父母的另一个伫望中。小时候习以为常，成家后才真正体会到伫望中那份“儿行千里母担忧”的深深牵挂。我知道不管自己长多大、走多远，永远都走不出父母那些疼我、爱我、惦我、念我的伫望。

回到家，母亲喜上眉梢，不停地嘘寒问暖，父亲像孩子一样兴奋地张罗饭菜，家里一下子热闹起来。其实在父母的笑容深处隐藏着太多的寂寞和等待，对老人而言，逢年过节，全家团圆，子孙绕膝，共享天伦，这是他们最大的期盼。

除夕，父母把积攒了一年的牵挂全都化作餐桌上丰富的食物。冰天雪地里一家人团团围坐在火炉边，一起炖鱼、煮鸡、酱鸭、炸丸子、包饺子……手上不停地忙活着，嘴里絮叨着家长里短、零零碎碎，眼睛还时不时地看会儿春晚，窗外的大街小巷传出的爆竹声此起彼伏，盈盈于耳……全家老老少少边吃着边聊，满屋子欢笑，那种温暖和欣然让人不禁想起“草草杯盘供笑语，昏昏灯火话平生”。初一，我早早地就起来给父母拜年、送压岁钱，然后马不停蹄地在邻居家、亲戚家、同学家穿梭拜年，吃不完的美食、叙不够的感情、说不尽的快乐……过年很累，但是内心满满，幸福满满，回家过年是久违了的幸福，是独在异乡最思念的幸福，是终生不能舍弃的幸福，其实父母在哪里，家就在哪里，年就在哪里，幸福就在哪里。

这几年故乡这座小县城越来越都市化。老城保持着原貌，住的大多是像父母这样的老年人，即使过年了,也稍显冷清。姐姐、弟弟和许多年轻人一样早就搬到新城去了，新城很热闹,建起了大片的住宅楼，还有主题广场、街心花园、纪念馆、体育场……大街上张灯结彩锣鼓喧天，走亲访友的行人匆匆忙忙，人们开车拜年越来越多……我知道随着时代的变迁，传统、古朴的年味已经愈发的淡了，“年年岁岁花相似，岁岁年年人不同。”但是人们对团圆的渴望、对亲情的守候、对新春的憧憬却是恒古不变的。

过年是欢乐、喜庆的日子，不过看到父母拖着衰老、病痛的身体忙里忙外、行动迟缓，难过的心情就会无以言表。母亲几年前就查出关节长满骨刺、双腿严重变形，医院给出的答复是虽然人只有六十岁多岁，但是骨质磨损已像八十多岁,严重老化，难以医治。她现在行走、站立越来越困难，每天只能靠大把的药片来缓解疼痛。父亲患心脏病多年，去年又查出糖尿病，严重的并发症折磨得他日渐消瘦、浑身肌肉酸痛、天天打胰岛素……父母都是地地道道的农民，他们为人宽厚、朴实、勤劳，在我印象中，他们甚至不曾与人发生过争执，经常挂在口头的就是“好人有好报！”但是，这句话却成了我心中永远的痛：他们辛辛苦苦、忙忙碌碌了一辈子，现在生活终于好了，却不能安享晚年，终日承受病痛的折磨，老天不公啊！所谓“好人好报”不过是善良的人们对好人的一种诠释一种祝福罢了。恍惚中会想起小时候过年时母亲置办了大包小包的年货兴冲冲地回家，健步如飞;想起年三十的晚上,母亲麻利地双手操刀,把饺子馅剁得“咚咚”作响;想起父亲结实的大手牵着我和姐姐的小手，让弟弟坐在他宽厚的肩膀上，带我们去看正月十五的花灯……“树欲静而风不止，子欲养而亲不待”，如果时光可以倒流，一切可以重新来过，我愿意放弃当初的考学离家，而选择留在故乡，哪怕一辈子做农民，哪怕生活得很艰辛，但是只要年年岁岁都能陪伴父母，侍奉他们直到终老，我觉得那也是人生的一大幸事。但是，生活没有如果,与其叹息不如珍惜，珍惜与父母的每一次相聚、每一次团圆。

回家过年很快就结束了，就像幸福的尾巴，很短，但是有笑有泪，温暖祥和，难以割舍。

其实回不回家，父母一直都在我心里，天天过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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