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曾到过许多地方,见过北方的雨,南方的雨。对雨有一种深情的感觉。我确实不知道为什么,一听见雨声就禁不住彷徨。我对雨有一种说不出的依念,觉者温馨而忧伤。要是一整夜都落雨,我宁愿一整夜都不入睡。或者就赶紧躺下来,去掉手边的任随什么工作,觉着再没有比躺在无边无际的雨夜里更安适的。
后来搬到长安居住,透过窗户就可看到南山和田野。每逢一下雨,倘使是在白天,我就立即搬上一把椅子,看着田野上的雨丝,直到它停歇下来。一次又一次地,我情不自禁地赶紧拿好纸笔,尽快地记下雨从田野上掠过的情景,只要翻开日记查找,这种记叙是随处可见的。我总觉得它包含着什么呼唤,一时难以分辨,好留待往后琢磨。我又总觉得雨声始终在向人们诉说,径直向着人的灵魂诉说,也就一直想听得更真切些,希望清楚它都在叮嘱人们一些什么?
噢,我们是像不知道身世的孩子一样,存活在这人世上的。是谁把这样一颗心灵附在这样一副躯壳里,就打发我们到这尘世上来了!一切又为什么要像这样和会是这样?这一点一直迷茫。似乎有谁把我们推到这人世上之后,就一直隐藏起来了,于是我们留在这尘世里的,又仅仅是一半,是显露出来的部分。至于我们的另一半,却一直留在天地间,留在冥冥之中,留在我们的身旁,留在我们的心上,留在心灵深处的隐秘的地方,仿佛孤零零的孩子总在寻觅自己的出身一样,一直在思念自己的出生之地。一天寻不到自己的根柢,一天不能与自己的另一半合一,我们的这颗心似乎就一直浮荡着,纷乱而迷离,过尽千帆皆不是,在哪儿都仿佛是留不住的。
田野和雨透露给我们的,似乎就正是我们出生的消息。我们看不透潜藏在冥冥之中的奥秘,但我们知道,我们正是从苍茫的宇宙世界里来的。如果不是这样,我们最终还能从哪儿来呢?我们的生命的界限决不仅仅终止在这躯壳边缘,世界的界限也决不仅仅终止在我们的视野之内。一切有形有像的世界终止的地方,无形无像的世界跟着就展开来了。一切有皆生于无,这不言而喻,那么无即意味着有,有即潜藏着无,应该说也不玄秘。有与无,不过是人类的眼光,是人类的感知和区分而已。世界没有这种眼光,则是无所谓区分的,于是我们又总是从这有形有象的世界里,感悟着无形无象的世界的消息,感悟着那呼唤着你的,也是你为之而哭泣的根柢。
这仅仅是一种感悟?也许是吧。
山野给人的印象是这样,——仿佛人们最早来到世上的时候,世界就是这样的景象。蜿蜒在田畴之间的石板小路走完之后,隐藏在草丛中的沙土小路走完之后,人的踪迹就消退殆尽了,就现出来最早的世界。这庶几就是“无”与“有”相交接的地方,使你依稀看到了我们的所以由来。“念天地之悠悠,独怆然而涕下”,就恐怕在所难免,而不仅仅是诗人的情怀。至于雨声淅淅沥沥的响起来的时候,则毋宁洒落着造物主的消息。我们和雨丝本来情同手足,连同万物一道,都是天地生的,也因了这种根由而连在一起。人的躯体尽管还留在夜深人静的小楼里,心灵却渐渐就被雨丝消融,不久也就远远地驶去,也隐隐约约,也无边无际……
仅仅把我们的意识认作我们的灵魂,似乎是过于草率了。算来意识不过是思维的。一种程序,一种结果,一种积存,一种依照人世的规范整理出来的积存,漂浮在我们的灵魂里,仅仅如丝似缕而已。至于灵魂本身,则是更为玄秘、博大而深遽的。它似乎不受时空的限制,不受速度羁绊,而在更为广阔的维度里游弋。它依人而存在,存在于我们的思量中,而且还看见我们在思量。万物的存在都是一种能量的存在,似乎不言而喻。它所包含的奥秘,似乎是深不可测的,一直被寻求着,早晚会被揭示出来的,那或许就会为我们打开一片更为广阔的天地,或者还原一个更为完整的世界,不仅是身躯的世界,更是灵魂的世界……
我站在那窗前,不由得想到,我们离这雨,离我们的根柢,倒似乎是愈来愈远了。我看不清雨雾中的街市,却知道那正是繁华而琳琅的,同时也浮躁而焦虑。事情会不会是这样呢?尽管我们的灵魂一直游移,但我们又总是更能感触和迁就我们的形骸,而对灵魂熟视无睹、忽略不计。也许从一开始,我们就偏矢地借助了造物主给予我们的灵智,仅仅用它来建造了这个熙熙攘攘的世界,同时把我们的行为解释得合理,并把世界也描绘得使自己满意。而在建造了这个繁华的世界的时候,这个世界就反过来缠绕我们自己,心灵也就堵塞其俩来,再不能分辨天宇的呼唤和消息……
是否听不见那雨声?但渐渐地,心思浮泛起来的时候,我就想起雨天的院落来了,想起了雨中的人家和田畴,想起了自己匆匆地记下来的那些雨天的情景。那田畴上的人生自然不是无懈而击的,或许还更有甚者,却以其与天地的相依傍相合一,永远地牵动着人的心绪。我们不是始终在寻觅我们的另一半?那么显然,如果我们一天还把天地对象化,我们就一天还是把自己与那另一半相剥离,就还是人、猿、意、马,还陷在怪圈里。自由并非仅仅对纪律而言,更是对灵魂而言,对生命而言,是对天地而言。哪一天我们的灵魂不再执著于自己的世界,而与整个的天地融合了,我们或许才是真正自由的……
这儿说到的,只是田野和雨。而始终传给我们消息的,当然又有许许多多别的,不仅仅是田野,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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